关于定格的瞬间
烟霞缓缓从天色褪下，阴郁云翳替代直上，笼罩着整片暗淡无光的天空。艾伦倚靠在海岸边的栏杆上，任由光影交错在他静淡如墨的脸庞，他眼神恍惚地望向波光粼粼却显幽深的大海，没注意到身旁的青年抬起相机咔嚓的一声将他的这一瞬间定格在里头。
陌生的声响将他的警惕心扯回。他收回恍惚的目光，扭头望向身旁距离不过一只手臂，脖颈挂着胶片相机的青年，迟疑地顿了顿才问：“你刚刚在干什么？”
“啊，抱歉，因为我实在是难以抑制住那股冲动，忍不住帮你拍了一张照。”青年热情地凑前去，调出那张照片给艾伦看，颇有几分尴尬和羞赧。他小心翼翼地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洗出来给你。”
照片上的艾伦长发随风飘散，他神情恍惚忧郁地望着无边际的大海，仿若在怜悯，又像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与睥睨。周遭一切的色彩衬在他面前都显得黯然和寡淡，只他一人浓郁得像极了不属于这世上的、最光线靓丽，揉杂着各种情绪的化身。比如他从未见过的鲸鱼。
艾伦久久地凝视着相机里小小地一张、还有点泛黄和幽暗的自己的身影，目光全然没有任何惊艳或起伏，平静得就宛如注视着陌路人。而他也不置评价。
“你为什么想拍照？”他问。
青年摆弄着相机，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脱口而出：“因为人的一生很短，有时候连记忆都没法证明我们存在过，所以才需要依靠照片将那些岁月都保留。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存在过却不曾被人忆起的事更令人绝望了。”
艾伦沉默以对。漫长而短暂的沉默，漫长得让艾伦的记忆像胶卷飞速展开而掠，短暂得让青年只不过是凝望着艾伦漂亮而郁郁寡欢的脸庞眨了好几次眼。
咸涩潮湿的风裹挟着汹涌柔顺的记忆吹拂而来，埋藏至深的那些日常碎片此刻都如同玻璃或瓷片将他无数次扎得鲜血淋漓，而他却仿佛丧失了情感机能，只会沉默，如同将鼻子耳朵和眼睛都溺在海水里的静谧。
“这是什么？”104同期各个都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疑问，但是其中都不乏好奇、震撼、冲击、以及艳羡和求知的渴望。
韩吉解释道：“这是我们租借的胶片相机，可以将人的样子都定格在里面保存的工具。”
“噢噢，这么厉害的吗？怎么做到的？”萨莎和科尼率先挪到相机面前各种观望和摆弄，连平时冷淡作风的三笠都没忍住将目光移到未知的东西上。
“喂，别乱碰，万一坏掉了怎么办？”利威尔兵长一如既往摆着臭脸地嫌弃部下们的无知愚蠢的探究行为，然而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没有阻止他们继续摸索。
“真好啊，马莱的东西可比我们在帕岛拥有的多的多了……喂，艾伦，你知道怎么用吗？”让嘟囔了一句，随后很快便提高声量嚷嚷着去寻找艾伦的身影。
艾伦站在阳台那里，映着光的脸庞透出一股柔韧的、几乎令让错觉的神情。他稍长的棕发搁在两旁两侧，莫名磨平了曾经的锐利和咄咄逼人的凶狠，多了几分忧郁和安分。一直和他较劲的让很不习惯这样的转变，但他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必须的变数。
“相机吗？”艾伦这才回过神来，进屋里生涩的摸着相机在研究如何照相。利威尔拧眉提醒一句：“不会的话就找人问，别自己逞能反倒弄坏了东西。”
“我曾经在父亲的记忆里看见过……大概知道是怎么操作的。”艾伦没什么表情地继续低头研究着，不见一丝急躁或羞愤。不一会儿，艾伦很快就凭着记忆和渐循渐进的探究学会了操作方式。
这期间几乎全体成员都围观着艾伦手中的相机，毕竟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他们虽然是士兵，但也免不了产生好奇和探究。学会操作方式后，萨莎和科尼第一时间冲上前自告奋勇：“让我们试试！”
艾伦后退了几步，手中按下定格键，萨莎和科尼的张牙舞爪的滑稽模样就这样存留在里面了。他们将照片放入水中，很快地，纸上就浮现出了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除去一向冷淡的利威尔兵长和早已在记忆力司空见惯的艾伦，其余人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真的是那两个傻子的脸！”
“天，我们刚刚也太搞笑了吧！你看萨莎嘴巴长得那么大哈哈哈哈哈哈……”
“居然真的能记录下我们的样子……”
“呐，我说，既然这样，我们要不要来拍个全体照？等阿尔敏和弗洛克他们回来，我们就一起拍照吧！”韩吉团长兴致勃勃地提议。
其他人全数赞成，只有利威尔蹙眉不耐烦地拒绝，但依旧执拗不过韩吉，只好全部人都调整好仪容和装束，站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团。
阿尔敏和弗洛克他们回来后立即被拉进了摄像头能拍摄到的范围之内，所有人都尽可能挺直腰板，正色面向镜头。但其中肯定不乏发生问题，比如最不可确定的因素——萨莎和科尼又为第一张照片的事闹起来，闹哄哄地打乱了所有人的步调。
艾伦一向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此刻绽放了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他望着飘然临风的的窗外静静地笑了，然后他按下了定格键，将那一幕鸡飞狗跳的瞬间定格。
“艾伦，你知道相机吧？”他们再次在约定好的地方见面商议，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吉克手上拿着一部黑色的胶片相机，沉甸甸地分量压在艾伦心上。
他用仅剩的眼睛瞥了一眼，眼神中带点晦暗不明的意味，他只是说：“你想拍照？”
“是。我们兄弟俩至少该有一张合照吧。”
“你是想我用现在这幅残缺的模样来和你照相？”艾伦极轻的问，并不恼怒，只是单纯又平稳的疑问。他显然是不愿意的，只是连拒绝的话语都懒得直白告知而已。
“你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吉克有些意外，他斟酌了一下才解释说：“我以为你不会介意这些。”
“……我可以用巨人之力修复伤口。”艾伦迎着吉克原本慢慢暗沉下去的希翼目光，缓慢地说。但是紧接着又非常残忍地提醒道：“但是那之后我还会重新弄残自己，再一次忍受戳眼和锯腿的痛苦。”
吉克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与落寞，在自己相认不久的亲生弟弟面前，他仿佛卸下了一切伪装的甲壳，任何一丁点的情绪都能随之起伏跌宕。
良久，吉克才眨了眨自己干涩的眼睛，妥协道：“既然如此就没办法了。等到你不再以这个形象出现时，我们再合照吧。行吗？艾伦。”
艾伦轻轻地嗯了一声。
碎裂的流光记忆中掠过的画面不再有艾伦的身影，或者说他根本什么都没打算留下。洗出来的104同伴中没有艾伦的身影，或许能证明他存在过的只有墙壁上摇曳沉踱的光影。
他不会留下任何东西，任何能证实他存在过的只有记忆，但是或许某天记忆会被扭曲、被修饰、被篡改，就像曾经的历史一样。记忆是非常不靠谱的，同时也是最让艾伦心安的——被遗忘在汹涌地、痛苦地、血污地残骸之中。然后再也不会听见有人说起过他。
久到半个人生和未来都在脑海中盘旋了一遍，那仅仅只是几分钟的事情。艾伦很快便重新将目光聚焦到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手中握着那期间早已洗出照片。青年离开了。阴云在飘荡，孤风在呼嚣。
艾伦盯着吻向自己手指的风，他缓缓松开了夹在指尖的照片，那张还没完全浮现出色彩的纸张就这样随风而去，在空中曼舞飘扬，然后飞向无尽的海面。
“喂，小鬼。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你也来拍。”
“艾伦别想躲噢，你刚刚才拍下我们那种搞笑的姿势，现在该轮到你了！”
“就是！你拍照技术好烂！”
“就算有记忆，肢体动作还是很生疏嘛……你们就别怪艾伦手抖了。”
“那家伙到底在干嘛？摆好了就过来了！所有人都是汗臭味挤在一起的！”
火舌舔上边角，将角落烧得焦红，火光在流逝中熠熠生辉。淌在温浴里的忆境最终还是深埋心底，那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地、仅有的一次。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过一个静笑着的少年在霞风中注视着闹腾腾的众人。然后光亮卷着纸屑，将它烧得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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